“风/马/旗”的真实性与寓言化的叙事——关于张大力的新作

艺术是社会生活的反映,面对现实时弊,艺术家不可能视而不见。从这个意义上说,张大力自创作初期起,揭露和批判性是他从未间断的自觉艺术行为,他以装置、雕塑、行为、摄影、油画等多媒介艺术方式展开对社会现实问题、丑陋现象鞭笞与诉求,应该说这是他完成自己责无旁贷的社会责任。在张大力多年的创作中,他一直以底层的视角,将“弱势群体”作为创作主角,这也是构成他作品脉络的主线。这些男女老少都是我们现实生活中最普通的百姓和随着社会转型过程及城市化浪潮而涌入都市的民工。“民工”是中国改革开放后产生的特殊社会群体,他们作为中国农村的过剩劳动力在城市从事最艰苦的工作,是中国城市化建设的主要劳动力。张大力以他们为模特,直接真人地翻制他们的形象或许有着两方面的思考。一是悲悯的情怀。如他在2003年开始创作的《种族》,将翻制他们的人体倒挂在展厅中,反映了他们极低下的社会地位及现实颠倒的处境;2000年的《肉皮冻民工》那是艺术家对苦难痛楚的属实性表现。这种悲悯还在于他个人的成长经历与经验,我们可以从吴文光拍摄《流浪北京》的纪录片中,作为其中角色之一的张大力在上世纪80年代的生存状态与彷徨。我揣测这也是他不断以自身形象和身体力行的行为方式进行创作的一个情结。更在于他对弱势群体不公平待遇的态度,即如何让那些在经济增长进程中被抛在外面的弱势群体能够重新获得与这个社会对话的机会与权利,并在我们社会经过了急剧的转型之后重新浮现出来意愿。二是内心的焦虑。这种焦虑体现在中国都市化过程中的暴力化倾向。张大力说:“在中国,暴力存在于习惯和麻木之中,比如在城市中顽强生存的民工,很多是这个经济高速增长社会的受害者,他们贡献很大,但谁都可以欺负他们,他们没有任何权利,也没有保护。这些人又是暴力的根源,一旦有机会或掌握了一定的权力他们也可能实施暴者,也会狠狠地对别人采取暴力。这个社会施暴者和受害者实际是掺和在一起的,并没有一个道德上的平衡。”他指出了暴力倾向所以无法抗拒,是因为它延伸到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自觉认同权力不仅仅表现在随时屈从它迎合它,还在于一有机会就会使用权力。所以,这一创作意识和表现方式,在张大力1992-2005年的《对话与拆》和2000-2008《AK-47》系列作品中的得到了较为充分地呈现。“光头”来自于他本人头像轮廓的涂鸦手段,是他和城市环境以及生存在城市中形形色色人的对话;AK-47——杀伤力极强的常规冲锋枪武器型号,代表着暴力化倾向;18K——金子的含量比率,象征着经济繁盛后的物欲横流。他是借此来达到警世与反省现代化过程中的种种弊端的作用之上,从而在揭露批判的背后表达出对适宜人类栖居地的美好、公平的向往,以及人类绝不是在物质发达之后,裹挟的是精神的堕落和道德的普遍沦丧。而这些形象的沉默、抑郁则蕴藏着悲情的色彩,隐喻并暗示出社会转型期在人性、心理以及潜意识层面的扭曲。进一步说,正是因为他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动不居的社会现实,才显示出作品的几分狰狞。这既是张大力对现代化都市、现代文明所造成种种弊端和丑陋的反拨与吁求,也反映了他内心深处强烈的人文关怀和道德关怀——一个知识分子式艺术家的责任。因而,在解读这些作品的过程中,可被我们真实感知的创作者的批判激情,不仅值得尊敬,或许也是每一位当代艺术家不可或缺的品格。 

张大力的新作《风/马/旗》延续了他一以贯之的利用民工的真身塑造形象的手法,但与以往使用和呈现石膏、玻璃钢或肉皮冻等材料属性及本身质地有所不同,他这回是玩得更真了!他使用硅胶的材料,毛发毕现@TwoCols@ 地恍若你进入到了蜡像馆,配饰的衣服、鞋帽像是刚从工地归来或风尘仆仆的归途人群。凭附的风、马、旗等媒材构成了这一新作突出的特质在于通过他们\牠们具体的行为状态,以逼真性、寓言化的话语方式来获得对现实人生更多更深的隐喻和辐射,从而充实和延伸了话语内在的意蕴。这种寓言化的叙事策略无疑是睿智的,但对于艺术家来说也是一种挑战。作为一种寓言化的表现,它的成功与否从某种角度也取决于艺术家择选的媒介上,即是否能与他所给予的观念与行为自然地融为一体,使观者能够顺利地将思绪延展到寓言的层面上。
这里的“人”是真人的直接翻制,硅胶倒模;“马”是真马的标本,就连马鞍马蹬等骑马需要的装备,也都是张大力从农村马场淘换来的;“旗”是我们熟悉的游行时使用的红旗;而“风”是鼓风机作用的结果,但都是现成品的概念。骑在马上的人物,大都是手执红旗做冲锋陷阵或一马当先状。“红旗”是革命的象征,前卫的标示,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视觉记忆,也是自由之路的理想主义比喻。装置的话语方式与传统的写实主义艺术相比,他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摒弃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创作模式,而是不加任何矫饰地从生活中打捞出活脱脱的真人、真马、真物,把一切所谓诗意生活的附加装饰剥蚀得干干净净。当他们矩阵式、复数般地伫立在你的面前时,首先直接进入到观者视野是震撼,接着是视觉的诧异,内心的不安。这是真实的展现,而真实自有纯粹的力量。 

笛卡儿说动物是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机械装置,而在《格列佛游记》里,马是神的化身,比人更严肃、高贵、理性,而且散发着青草的芳香。但张大力的“马”则是通过令人惊叹的制做过程的标本马,似乎在沉默、凝重、忍耐与负重之中,在风的抖动下感受到一种对苦难的迎纳。显然这也是与他2007年创作的《人与兽》系列作品的人兽同体、人鬼同形有着一脉相承的关联。这种牲蓄或动物的存在与视角,可以在纯粹生物学和物种学的层面上来审视人的存在。风抖动的红旗是新作的点睛之笔,凭添出作品的节奏律动。显然,张大力在传达观念时不是用感觉和体验,也不直言提出,而是通过还原生活的一种样态来完成的。这里的还原不是无意识地还原,而是在观念规范下有意识地还原。他有意识地选择了生活中琐碎的一点,通过“复制”的手段率直地表现了现实生活。同时,他也抓住了历史与现实的痛楚,以及对自由的向往。而历史只是在他话语表现中闪现出它的身影,那个身影是被张大力装置的话语的风格重新塑造过的幽灵般的存在。那是马的寓言或是马讲述的寓言,这种寓言形式本身就是对历史的命名,对当下的写照。他是在寓言化叙事方式中,不动声色、不露痕迹中针砭时弊,表达期许,让观者在他设置的场域中感受到惊悸的震动。 

这件作品还展现了张大力新作逼仄且极限的整个过程。他如实客观地呈现他所看到和经历到的,以及勇往直前的一切。当你进入到由这些真实的元素所营造的场景时,你不得不为这种质朴的真实性所动容或感慨系之。其视觉的直接张力,冷峻的写实风格形成了一种朴素的力量。这种冷峻的笔调立足国人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写出了环境的强大和人物的渺小,逼迫着观者去审视自己早已司空见惯的日常平庸生活。也正是这种表层真实后面的寓言意味,才揭示了隐藏的更为深刻的真实,才能够引起我们心理认同、心灵共鸣。张大力的这件新作似乎在回答人们对于真实性的疑问,它不仅告诉了人们发生了怎样的事实,而且勾勒了事实背后的因果关系。它的意义在于使人在自以为是的状态中突然发现,自己距离真实是多么遥远。而我们或许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肃穆、静止的装置所凝固的瞬间,那些令人心颤的事件却仍在继续生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