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迟鹏和他的西西弗斯梦境

采访:苌苌

时间:2009年3月

地点:北京丽都饭店

成 长

苌苌:你任性吗?

迟鹏:感觉小时候是个跟玩具长大的孩子... 长大了,也是跟玩具长大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孩子, 不容易的。我就是这么任性的。很保护自己的性格,也尽可能做得很淋漓尽致,我尽可能真实,不想去跟别人拿腔拿调,对朋友们也尽可能地实在,我为了做到这点,付出了很多牺牲,但是我觉得值得。

苌苌:可是感觉你比很多同龄人成熟?

任性的一切前提就是以足够的理性为铺垫,这样任性才会变的有意义些,否则真是成了无礼的蛮孩儿了。心态上我没有太大转变,能有什么转变?如果一个人轻易的被一个环境所改变,这个人是不是有点不值一提呢?不可以把心态的转变都寄于表象上,我觉得这些年我的心态上几乎没有太多转变,转变的话是越来越让你沉稳很多,考虑事越来越成熟,这都是留在心理的,可能胖了。

苌苌:你觉得你有艺术天赋吗?

迟鹏: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敏感。总是想的很多,对细节具有极其刻薄的洞察力。我一直喜欢“洞察力”这个词儿。“洞察力”这个词是否真的匹配我?我也不觉得,但我从小就染有此恶习,这种敏感所造成的性格其实是一种烦恼,不足以痛苦,却时时揪心。敏感和艺术应该很匹配,不见得一定出什么好作品,但至少有一种方向。

苌苌:你是完美主义分子?

迟鹏:完美就是一种折腾,这种折腾太为难自己,总喜欢把事情挂在面子上,之前一直觉得我性格中一直透露着这种虚伪的成分。但这种虚伪慢慢随着年龄增长递减了。你说我现在虚伪吗,我觉得现在前所未有的真实。被筛选后的完美显得格外嚣张,比如我只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喜欢就滚一边去,我不在乎你是谁。不过这样还好吧。

苌苌:那你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儿吗?

在我看来 聪 明人分三类人,第一类的就是聪明人,但只会聪明,善于加法;第二类人他不只会做加法,他还会做减法;第三类人加减法运用自如。更多时候我们需要用平淡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少一些斜视,少一些势力,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坏,太多人不停的用自己的聪明去挑衅自己的人格。所以我们应该把世故做的实在和真诚些,人是要知道感恩的,我不会去忘了对我有恩的人,人生就是这样,可世故但不可势力,人的一生是不断修行的过程,要为活的明白付出代价,很难,只能慢慢来,但这和年龄没关系。

苌苌: 你会被流言蜚语影响吗?

迟鹏:我经常被人流言所蜚语,起初很在乎,之后,我懂得了,既然我放弃不了自己,那我就要放弃别人。之前没这个能力认识到什么是自己需要的,因为我要求十全十美,要求划齐别人对我的看法。但我怎么可能这么要求别人?见不得别人好的人挺多的,相当一部分人是这样,本事都不在正道,总想把人拉下来。我觉得那些人在我生活中就是个屁,我完全可以不在乎。不过人家就发发牢骚而已。我自忖不必在乎,也算饶了自己。

苌苌:怎么感觉几个年轻一代艺术家都是“饱受非议”过来的。真是你们受到的非议太多,还是你们太关注自我了?

迟鹏:我那时也太出风头。不过后来明白,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很多东西都那么重要,有些重要的人,还有些重要的事,你自己知道就够了。

苌苌:你的朋友是些什么样的人?

迟鹏:什么朋友都有,有这些年用自己的真情实感换来的贴心。也有太多匆匆过客,无所谓了。生活不就像过复印机,影子留下,原件还你,能留下影子也是一种奢侈了。

苌苌:他们都会比较保护你吗? 

迟鹏:也许吧,很多朋友年纪稍长于我,也许都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很多时候我很像一个迷路的小孩,经常需要朋友们把我拎回来,有时候我对朋友们的要求也刻薄的很,因为很多朋友是无法承受像我这样高密度的内心体验的。

苌苌:你开始受到关注是怎么个过程?

迟鹏:2003年,我大三的那个四月参加第一个展览。缪晓春老师推荐给冯博一,冯博一推荐到美国做展览,之后几个画廊同时找我,然后就顺理成章了。真的很快,快得我自己都不相信。其实前几年,包括《西游记》作品之前的作品,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作品到底是什么,艺术家到底应该做什么样的作品,经历过很多徘徊的过程。我比较善于推翻自己,过去了的作品我就真不见得喜欢。我必须要这样,如果我老是觉得我作品好的了不起,怎么可能进步呢?我这人也不是一般的怀疑自己,我对自己很不自信,总是在翻来覆去的去探索自己的过程,我性格就是这德行。

作 品

苌苌:为什么要复制自己?是自恋还是怎么地?

迟鹏:可能是我根儿里的一种潜意识。当时很迷茫,想找最真实的自己,突然发现了你的另外一个自己还在这个世界里活着,那你就想找到他,其实他离你很近。至少让你认清了自己的一部分。我们这个圈儿里,很多人“油”的成份很多,是在飘着走,他们对自己没有很准确的定位。但我知道哪些事我该做的,什么事是我不该做的。我的规则有时候很明确的,很多事不做就是真的不做。很坚决。

苌苌:《西游记》也是你解读自己的一个潜意识吗?

迟鹏:《西游记》就是找自己的过程,以前心里很迷茫,最终点还是落在自己身上了 

苌苌:《麦田-孩子》里干吗要用那么多小孩呢? 

迟鹏:那小说对我很重要。就是说人不见得有多少干净,但至少有一个干净的地方。觉得霍尔顿那么“脏”的一个小孩——这个脏不是我觉得脏,而是社会意义上可能大部分人觉得他脏,整天粗言秽语的,逃学,但竟然有那么干净的一个理想。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几乎跟他有一样的理想。那时想当一个老师,因为那个时候对环境太失望了,那只是那时候的力量,但是这个理想被我无限放大化,就是把你的理想无限地放大化的时候,你是否有承接能力。一种考验吧,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麦田守望者》是表现大一大二时心里的迷茫和对理想的追逐。

苌苌:但是到了近年的新作品,你更多表现的是对社会的责任,通常这是60年代以前出生的艺术家的母题,和他们的成长认识有关。你是真的关心吗?

迟鹏:我做的是80年代人对祖国所寄与的一种责任和希望,我也不见得能够多做什么,但是我觉得你至少要在这一方面想一些什么。前提是我深爱自己的祖国,但是有的时候你对她有点迷茫的,怎么办?表现它或者解决它,我觉得这是80年代人的责任。80后的很多人没责任了,我谈到这些问题上以后,有人就说我太激进了。老说我极端,我一想,难道我整天跟你们一样去嗑药吗?整天什么也不干,昨天的你不想,明天的你也也不想,你所谓简单,是你对这社会没有责任感,地震来了,你不难过,国家被人骂了,你也不难过,要感情没感情,要温情没温情,要激情没激情,要热情没热情,什么情都没有,只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滥情。然后你今儿酒醒了,说我太极端。跟我嘶声裂肺的咆哮一番。我能说什么,如果我没有现在的态度,我迟鹏也不可能是迟鹏的迟鹏。

苌苌:《凭什么让我爱你》想表达什么呢?

迟鹏:国家想通过这个建筑来证明中国的一种力量,我们能做的很多。我只是想开个玩笑,让其更有力量,这种力量显示着是一种荒诞。

苌苌:问题是,感觉你的态度和艺术语言太接近60年代人,那我看你的干嘛?还那么年轻。是不是可以找到真正属于你这个年龄的文化和成长背景下,看社会的角度呢?

迟鹏:其实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们并不能去推崇一个肆无忌惮的文化方式和文化特点,我也并不能很好的理解60年代的语言特征,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做过什么,要做什么。在我看来,我作品的特征比较明确是《对不起,我并不是真的爱你》那一张,我觉得那一张蛮好的。在肆意放纵你的青春的时候,谈到了中西方的关系,我觉得这种社会敏感还是重要的。中国太有特色了,每天都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神七上天啦,孩子喝毒牛奶了,用CCTV点亮我们的漆黑,都相当不可思议。每天的事儿都是大新闻。外国人说,感觉你们每天都在飞船上过,每件事儿都特牛逼。奥运会刚完,中国就激情四射的月球漫步。匆匆的就只字不提刘翔当逃兵了,所谓的国家荣誉完全没了,中国人的神就一下就变成了狗了。完全是被操纵的,为了利益来矫揉造作,让中国的每一个Fans喝一瓶可乐给你一分钱,凭什么,最后又玩这一套,只有在中国。蒙牛人恬不知耻出来解释给外国人,运动员喝的牛奶都没问题,说给香港的奶也都是出口标准的,绝对跟大陆不是一个奶源。是驴奶么?我觉得这种话说起来特别国耻。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使,我一定会恨他们,因为你纵容了恶魔们的猖獗。

苌苌:你不觉得咱们对英雄只接受第一,此外都算失败的法则挺残酷的?

迟鹏:银牌就出来道歉,金牌就鸡犬升天。我是觉得很多事儿太搞笑了,要说英雄,每一个残疾人运动员都比刘翔英雄的太多。你看他们在跑的时候,会很寒的。你比人家多多少?什么都多,多的你自己都承受不了。完了以后就不跑了,上海教练出来大哭大叫的,说刘翔是在玩命。在胡说什么,刘翔在挣每个中国人的钱,广告费全中国最多,你有什么资格说玩命,每年矿难要死一千个人都不止,他们不是在玩命吗?河南的穷人在卖血,他们不是在玩命吗。

梦 境

苌苌:你说艺术家是什么呢?

迟鹏: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艺术家,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艺术是什么也变的模糊,我记忆中艺术家一类是耳熟能详,有表演艺术家赵丽蓉,指挥艺术家周周,等等,都是红遍大江南北的茶余饭后。另一类是社会中的异类,某种程度上讲这一类人与精神病人有密切关系。所以我对我的身份着实为难。划前者委屈自己,划后者委屈别人。有时候说是搞摄影的我还真瞧不上那些搞摄影的。我还真不知道我是干嘛的。 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敏感的病人,还是有点像后一类,敏感的人很可怜,我总是病的没有理由,病的甚至没有意义,病的找不到病人,药方在哪里?其实就是在心里,只是不愿意看见自己,永远想把自己装回自己梦里。我的职业不是艺术家,是病人。我觉得艺术家不要老想着说“我是个艺术家”,如果你真正是个做艺术的人,你就是你艺术的一部分,不能只是以艺术家的方式去做作品。这样的艺术太简单。有的艺术家自己都不会打扮自己的生活,更不会打扮自己的人生,你凭什么说你会打点你的艺术?那你的艺术只能说是一种假象。他的内制是空洞的,所以我会认为他没有这个性格当艺术家。艺术其实是一个过程中的慢慢坚持,有想法是最起码的,生活方式也应该有所艺术的流露吧,至少也应该有点艺术的态度吧。每天煤老板一样的过活。是不是太单纯了。不管通过思考来做作品的,还是通过美感来做作品的,但是你总得占一头吧?你一头不占也太委屈艺术了吧?可中国两头都不占的人挺多的。

苌苌:你觉得自己有心理问题吗?

迟鹏:我只是不想把问题留在心里而把我打磨掉,我要尽快快乐。我很特别在意保护自己的性格。 保护的也很深,也一直在保护,很多事就是这样。我干吗要世俗?我不世俗可不可以? 

苌苌:这样强调保护的背后是什么呢?

迟鹏:事儿经历太多之后,就想至少活得更干净一点,这种干净是让自己的心情更平坦。波澜起伏会让我很难受。其实我一直很任性,别人很难改变我的这种性格,我自己也很努力,花了很多精力保护我这种任性的性格。

苌苌:你觉得自己边缘吗?

迟鹏:不边缘。是那些想装逼找不到方法的人才去找那个理由叫边缘!我特瞧不起那些自以为自己特别边缘的人! 这些人太委屈边缘了,边缘应该是超越和发展了大众的一般标准。 身边真正边缘的人少。我想做但是确实做不到边缘,内质就没有脱俗,所以改变不了太多,有的时候不是想边缘就能边缘得了。只要你有俗心就请不要说边缘。

苌苌:你会刻意寻找刺激吗?

迟鹏:找刺激,这事很难。很遗憾我的生活中省略了很多东西,不抽烟、不喝酒,不嗑药。只要睁着眼,就很清醒,即使旁边再乱。所以我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晕的状态,真 的越来越难,但时刻都在准备着,像早上九十点钟的太阳,总是留那么点贼心。其实对生活的平静是一种对自己的释怀,但我倒不至于麻木,麻木是平静的另一种极 端,是两个相反的方向,一头是麻木,一头是平静,麻木可能只是平静的一个结果,是另一条路。我还是很中意许多别人已经丢失的东西,对于这些我总是那么的热 情高涨。 但我们也不能习惯于用眼泪来愈合伤口,因为伤口不会瞧的起眼泪的欺骗。

苌苌:你都做什么样的梦呢?

迟鹏:我做很多奇怪的梦,我记得小时候每次发烧做梦,就梦见煤气罐爆炸。以前每次居高看见整个城市的时候,就能看见在海边有几个大罐,我经常会梦见那罐爆炸。还比如梦见一个玻璃建的城市,我不小心一动,这个玻璃城市没了,而我的能力是承担不了这个错误的,于是就非常担心。但是我最典型的梦境,就是我老做一些干也干不完的事儿。比如说罚我去叠被子,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大,全都是被子,你一辈子你也叠不完的,就没有生命了,我就结束了我的惩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差不多这几年,会经常有类似的梦,只是让你去干一件永远做不完的事。人就说因为我有个东西一直是藏在心里的,所以老是有这样的梦,这是心理医生给的答案。

苌苌:你听过西西弗斯神话吗?西西弗斯被罚滚一块巨石上山,当那巨石快到山顶的时候,就滚下来,这样反复,他永不能停歇。可能你潜意识里有什么……?

迟鹏:其实人总是这样不定期被生活和命运调戏着。这种结果可能与发展的关系不大。更多的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或者说是对一个敏感性格的惩罚,很戏剧也更真实。不寒也不至于暖和,寒也不至于成冰。

苌苌:你上次的装置作品“软”是出于这种梦境吗?

迟鹏:我的梦就像那件作品。就是小时候的一种状态,极需要安全感的一种状态。比如说一个被子山,交叠在一块很危险,说不定就全塌下来了,那时候如果你在上面站着话,那种感觉是揪心的,梦里就是这种感觉,很软,一种温柔的恐怖感。

苌苌:就咱们同龄人来说,的确也算是蛮大压力了,但我是想说,抗压点还是有点低吧?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七八十年代这代人的问题。

迟鹏:是,这时候你就在想,觉得心被这个社会洗劫。因为中国这个社会状况就很脆弱,每天发生的事都很激荡,你在这个激荡的过程当中,你是否能够有很好的抗压能力,这很难讲,很多事都很莫测。

苌苌:你最深的欲望是什么?

迟鹏:有时候我们很费劲的去折腾自己,只是为了回到原点。有什么知不知足的,能够在这个世界里流浪,就应该知足,有谁不是空手而来空手而去的,在两个空手之间又何 苦在乎得到多少。我们也不能用太世俗的标准去衡量自己的人生,名和利真的没有那么重要,用名和利来衡量人生,会委屈自己的。所以这辈子我们只能学会物尽其用,慢慢把你这辈子享受过去,还不够吗?我觉得真正的快乐是慢慢得到了一种知足。这样一来,欲望就变淡了,这是一种夙愿,我现在还是不能很好的做到,倒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我也从来没有看不见的欲望。 所以我尽可能把欲望和利益看的淡一些,也尽可能寻找生活中更真实的情谊,可能最大的奢望就是活的更自在,更任性,更迟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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