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香凝中国画选集》读后记

读了廖承志同志记述他的母亲何香凝老人一生的革命活动与艺术活动的文章,我们眼前仿佛展现了一幅动人心弦的画卷:在近一个世纪风云激荡的历史背景上,一位冲破封建牢笼的中国妇女的杰出代表,颠扑奋战,顽强不屈,经历了辛亥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直到社会主义革命,始终站在革命第一线上,那坚挺直立的身影,就正如她所画的青松寒梅,永远值得我们景仰。她的革命精神是不朽的,她的艺术作品也是不朽的。


她的一生首先是革命家的一生,她的艺术活动是与中国革命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她是我国最早以美术为革命服务的先驱。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革命的需要才拿起画笔,在往后的惊涛骇浪中,为了更直接的革命活动不得不几度放下画笔。我记起另一位革命前辈郭沫若在一九二四年一篇题为《艺术家与革命家》的文章里所说的:“一切热诚的实行家是纯真的艺术家,一切志在改革社会的热诚的艺术家也便是纯真的革命家。”何香凝先生一生的革命活动和艺术活动正好说明她既是热诚的实行家,又是纯真的艺术家。

是的,我们从她早年的作品就可看出,她一开始学画就是那么纯朴认真,革命的崇高信念也贯穿于她的艺术活动。一九○三年她和廖仲恺烈士同在日本,结识了孙中山先生,一九○五年同盟会成立,她是第一批入盟的成员。她原在目白女子大学博物科学习,为了革命的需要,经常设计宣传品和起义用的标志,一九○八年改入东京本乡女子美术学校高等科学绘画。可惜的是她当时设计刺绣的军旗图案没有保存下来,但我们从她一九一三年所作的《菊》就可看出那明艳的色彩,一丝不苟的细腻笔致,饱满的构图,正是吸取了刺绣的特点。她画过许多菊花,也用丝线刺绣或用绸绢剪贴成菊花,如今留存的这一幅应是早期的菊的代表作品了。

与后期作品不同之处就是早期作品保持着浓厚的日本画风格。迄今所存的最早作品就是一九一○年入本乡女子美术学校后两年所作的小幅山水,绢本,因年久已呈土黄色,以水墨渲染为主,略施花青,前景的涓涓流水与笼罩在烟霭中的层层树木,意境深远,韵味无穷。这幅画一直悬挂在廖承志同志家中的起居室里,为他所珍藏。今年二月“何香凝中国画遗作展览”在北京展出期间,有人将一幅日本名画家田中赖章——何先生当年的老师的一幅山水画送给廖承志同志,看来何先生早期这小幅山水与老师的作品格调极其相似,是深得心传的。画册中同时期的另一幅《山水》和《月下小景》也是类似的风格。

这个时期她除画花卉和优美的风景之外,还画过不少雄狮猛虎,针对当时国际间流行把中国比做“睡狮”,她便刻意描绘雄壮威武的狮虎来象征中华民族的觉醒。可惜廖承志同志文中所说的《猛虎咆哮图》和廖仲恺烈士十分喜爱的《雄狮西顾图》已无从找到,这里编入的《狮》可能是仅存的原作了。耐人寻味的是她所画的狮或虎,虽有千姿百态,但多数头部都是面向画面的左方,即地图方位的西方。她所用的笔法并非粗豪的大笔涂抹,而是非常细致地以渲染来显示骨骼肌肉的立体感和毛色纹样的变化,以柔和流利的线条描画披散的毛发,最后以白粉细笔加上尖挺有力的须眉,而所有这些都服从于体形、姿态、眼神的描绘。因此,既是逼真的狮虎,又使人感到"雄"和"猛"的气势。另有一幅一九一三年所作《狮》,曾存到一九二九年,柳亚子先生在画上题句云:“香凝先生十年前绘狮甚夥,悉为朋辈持夺,此幅以仲恺先生爱玩,至今留箧衍中间”,并题诗一首:“国魂招得睡狮醒,绝技金闺妙铸形,应念双清楼上事,鬼雄长护此丹青。”其时廖仲恺烈士己经殉难了。

如果说她在回到广州以后接受了岭南画派的影响,后期作品转变为以水墨为主追求笔墨效果而少用色彩和渲染,那末在巴黎所作的《松菊竹雀》六条屏便是保持早期风格的最后的作品了。彩色缤纷的菊花衬托着苍翠的松树,潇洒飘逸而又带装饰性,近似日本屏风画的格局。

以松竹梅岁寒三友为喻的“寒之友社”时期的作品,多数以素朴淡泊的墨色来抒写对南京政府背叛革命的悲愤心情。与何香凝先生经常在一起合作的经颐渊先生和岭南派画家陈树人先生都是孙中山先生实行“三大政策”的老战友,风骨崚峥的诗人和画家。本画册中三人合作的《松竹梅》上有于右任的题诗:“松奇梅古竹潇洒,经酒陈诗廖哭声,润色江山一枝笔,无聊来写此时情。”说明了当时的心情。与“三友”关系最密切,在画上题诗最多的是柳亚子先生,其次便是于右任了。但是二人的操守不同,虽然于右任在何先生的其它画上题句一再赞颂“人中有松柏,天下无岁寒”,“光明磊落经百变而愈见精神,真天下之至友也”,但终因替南京政府劝告何先生“出山”遭到拒绝,从此便不再来往。廖承志同志文中提到的这幅画就是一九三四年与王一亭合作的《山水人物》,画面上一片瀑布从两山间直泻而下,那首诗用双关语,说的是瀑布“能为青山助,不是界青山”,而目的却以“声流大地间”来劝诱“出山”。传说于右任晚年在台湾怀念故园抑郁而死,而何先生一九五八年曾写《遥望台湾》的诗:“遥望台湾感慨忧,追怀往事念同游,数十年来如一日,国运繁荣渡白头”,这“往事”和“同游”就包括于右任在内了。

这时期的另一幅《山水》,笔法纯熟肯定,疏朗有致,以焦墨为主,少加喧染,形成了成熟的自己的风格。柳亚子先生题诗云:“为谁来补破河山,腕底烟云未等闲。收拾雄心归淡泊,时时曳杖款荆关。”正好说明这种风格所表现的思想内容。

代表这一时期同样风格的《春兰秋菊》就是完全脱离了早期所画菊花的画风,而是纯以笔锋墨韵来表现兰菊的高尚品格。这幅画是一九三三年作者特意送给我父亲郁华(曼陀)烈士的。

抗日战争以后到解放战争这期间,作者从上海到香港,到桂林,又回上海,再到香港,在辗转流徒间,仍不断作画。有时以卖画为主要生活来源,针对当时大后方发国难财之风,她写过两句诗:“闲来写画营生活,不用人间造孽钱。”而这时期的大量作品都分散在海外,换钱捐助解放区,因此留存作品极少。这里的一幅《云外青山》是一九四八年在香港所作,我们可以看出那深厚凝重的画风已不同于三十年代。

解放以后的作品留存较多,同样的题材梅、松、菊、竹,却表现出灿烂繁荣,表现出作者的欢快豪放心情。过去很少画的牡丹、红枫经常在腕底出现,梅花更坚挺有力。很长一个时期不大用的鲜艳色彩又回到她的画面上来。

在五六十年代,何先生已届七八十岁的高龄,出于对社会主义祖国壮丽河山的热爱,她仍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不少巨幅山水画。她试图以荆、关、董、巨的山水画的传统技法,雄伟的气势,饱满的多层次的构图来表现对祖国山河的赞美和讴歌,即使是寒冬的雪景也显得生气盎然。在那幅作于北戴河的《雪景》上有郭老的题诗:“独钓寒溪水,冰雪暖于棉;借问何能尔?人民今是天。”正说明了作者的立意。

 她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后,我每次去访,她总是高兴地给我看她和一些老画家合作的画。在她的案头也经常放着只画了一棵松树,一块石头,或一枝梅花的未完成作品。有一次她对我说,"我没有力气完成了,请别的画家来补成一张好画,我也一样高兴啊!"

她从事艺术创作活动七十年,从未把个人成就放在心上。她曾和许多画家合作作画,如解放后就有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吴镜汀、胡佩衡、陈半丁、于非闇、溥雪斋、汪慎生、潘素、邵逸轩、王雪涛、周元亮、贺天健、钱瘦铁、李秋君、张聿光……等等。通过合作作画,不但给我们留下更多的好作品,而且团结了更多的画家。这其中有一位特殊的合作者,就是她的儿子廖承志,他从小就爱画画,主要是画“公仔”(即人物),长征时画过一些宣传画。何先生的山水画中的人物多数都是廖承志的手笔,有古装的老翁,也有现代的农民、渔民。如《闻鸡起舞》中的舞剑者,形态相当准确自然。《泊舟》中的两个老渔民在船上对饮,一个举壶劝酒,一个摆手,似乎说:不行了,要喝醉了!画得非常生动而富于生活情趣。

如今,在廖承志同志家里的会客室中,还有一座二米多宽的珍贵的插屏,嵌在玻璃里的就是木画册中的《高松图》。这是何先生在一九六○年所作的一幅雍容绚丽的作品。同样珍贵的是陈毅同志的亲笔题诗,概括了作者的革命品格和艺术品格,敬录如下,作为本文的结束:

           高松立海隅,梅菊为之护;

           幽兰亦间出,清泉石中漱,

           绿竹更悠然,岁寒挺如故,

           画树重高洁,画花喜独步。

           大师撮其神,一纸皆留住。

           绘画如其人,方向毫不误。

           画高寿亦高,但祝两繁富。

一九七九年六月廿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