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單元——哈囉!陌生人

哈囉!陌生人--標籤與越軌                         

標籤 

標籤本是一種分類和檢索機制,可以以簡括的方法把浩繁的事物分類,但其作用一般只止於事物的某一面向,但不免無視事物的獨持性和它的立體面貌。它既方便我們腦袋對事物作出分辨和認知,卻又在其後阻止腦袋對其作出進一步的探知。 

我選擇以中國大陸的藝術家作爲策展對象,是緣於我對大陸印象在過去幾十年間的不斷變化。在香港殖民時代,這個地方曾經只是鄰近地區,除了經典中國中的語言和文化,其地和我似無切身關係。及至中國在過去二十多年經濟上的變化,香港正式回歸,中國成爲香港的宗主國,中港關係亦經歷了在文化優越感上主客互置的嬗變。 

中、港関係經歷了超過自回歸後十年的蜜月期,被此的關係亦由經濟上的恩惠,隨著國際外圍的變化、民間全面的接觸進入另一種現實--被此文化、經濟上的落差隨著傳媒的渲染,施與他者(otherness)的標籤此起彼落,大家都籍著「標籤」的行爲來強化、肯定自己的主體身份,籍著對對方的他者描述來鞏固自己的話語權。 

對中國當代藝術的印象,自知不可能迥避自己對他者「標籤化」;同時,經過論述他者的過程,亦不免間接地揭示了自己在中國崛起的對照下,對香港作為「弱勢文化」的心理反應。 

越軌 

中國近年的藝術發展備受矚目,除了國內資訊交流日趨頻繁,再加上國內整體官民對加入國際社會的積極性,藝術作為一種上層的文化表徵,受到相當重視。然而,文化並不盡和科技、經濟等具有現實價值,能踰越意識形態的鴻溝,成為一種普世追求的價值。文化藝術則不同,自有其運作範疇,容易為各種國族各自表述尊嚴、價值觀的工具。文化交流本是拼除偏見,促進瞭解,開闊眼界的手段,但在現實中常爲爭奪成爲世界主流、文化領袖的場所;此外,文化交流亦有其政治、經濟的附帶目的--當代藝術始發於歐美,當它被殖入中國時,相當於美國政府於五、六十年代把抽象藝術推廣到蘇聯,視之爲追求個性自由,對抗操控思想的一種武噐。在八十年代中期,國內人民開始籍經濟開放引入了當代藝術的資訊,這沖擊了不少年青藝術家的心靈,也間接沖擊了傳統藝術和以服務主流意識形態為目的的藝術形式。不論自覺與否,不少藝術家參加了一場由資本主義催生的文化革新運動--當代藝術被置入傳統藝術的框架與軌跡,新一代藝術家的要務便是和固有藝術框架「脫軌」,同時亦促進了中國藝術家和國際接軌的可能。 

「脫軌」自現代藝術在中國出現以來,已經成爲藝術創作的潛規則,在「原創性」、「獨特性」還流行的年代,選擇偏離前人的軌跡仍然是新一代藝術家的多數選擇。不過,新一代已不若前代中國藝術家般,以建立全新面貌以爭取獨立文化身份爲己任,更多地偏向在全球化影響的當代藝術場域中自由馳騁。  

選擇 

這次所選定的參展者,粗略地說,是中國藝術成功地和西方現代藝術接軌後的第三代,他們大致在八十年代左右出生,他們不必像前代的藝術家們,經歷國家政治動蕩的創傷;但在全面迎接全球化的來臨時,亦實時實地面對很多考驗,他們的角色不必瞻前顧後,肩負著發揚中國文化的重擔,或扮演中、西文化的傳譯者,但要直接參與國際藝壇,用國際的藝術語言和方法和其他地區的藝術家較量。同經濟進度一樣,中國年青藝術工作者的學習能力、進取力在已發展國家對手眼中鋒芒畢露。這既來自對西方科技文化的仰慕,也來自國力日增的信心。 

章清的近年的錄像作品和概以發掘「監視錄像」(Surveillance Camera)的美學理念爲依歸,亦以社會文化現象爲作品的反應對象。他関心社會的方法既明顯,又隱晦;他對建制的批判看似直接,但手法卻幽微曲折。其中《人民的書記》及《向湯姆·史密斯學習》,均以摸擬紀錄片的手法來作虛構的陳述,一方面敘述了當權者對轄下空間和活動操控的理想形態,又以「監視錄像」的視點暗示了監視者的存在,最後錄像內所能體現的,只能是一種迎合監視者的「表演」。章清作品的戲劇性不在錄像本身,而在拍攝時各種関節的選擇,當中的幽默感很能讓觀眾的腦袋發笑。 

初看陸揚的作品覺得難以親近,當中的殘酷和古怪令我這一代的觀眾感到格格不入。但當瞭解了她爲了做作品而對各種相關知識重新學習而所下的功夫,頗能令人動容。她認爲藝術只是一個可盛載東西的盒子,這盒子的重要性在於盒子所盛載的內容,而內容對她而言,是不同範疇的知識。每當她開展一個主題時,她便要學習一種新的知識;例如當她做一個以「柏金遜症」爲主題的作品時,她便研究柏金遜症病人的不自主的身體顫動和音頻的関係;做「青蛙喪屍」時便研究如何用電擊來剌激/復完青蛙肌肉的活動能力。然而,陸揚對多媒體和知識的沉迷有時超越了道德的界綫,這是否其中一種純粹把知識客體化、娛樂化的一種當代青年特徵? 

郭棚對當代社會的反應或許是一種逃逸。他活在城市,但主要的溝通對象還是自已。他的作品反映了他和生活環境的相處方式,緩慢而細膩,以一種近乎反芻的重覆方式來檢驗他的對象,看他的作品時以爲自己進入了時光隧道,因爲他對攝影作品的特殊處理在刻意製造一種時間的距離,但是其作品細小的體積卻刻意把觀衆和作者拉在一起-觀衆必須以作者創作作品時的距離來觀看作品,作品無意中建立了觀衆和作者的親密感。郭棚對「日常」、「平凡」似是一種對資本主義和奇觀社會的抗衡,有別於喧閙的中國藝術大環境的取向,重感情而輕官能;但 這種「日常」和「平凡」最後會否成為另一種「奇觀」? 

胡筱瀟在四人中較爲関注個人自身成長的歷史。她的作品在材料上較為多變,態度上亦較輕鬆。筱瀟的本業爲工業設計,但對形式和靈感的處理卻偏向即興和直覺,時有一種屬於大男孩的俏皮和偶爾流露的批判性。雖然沒有風格明顯的媒材技巧或主題,但也切合很多當代藝術家,以直覺和觀念駑駕不同媒介的手法。筱瀟其中一種暫事沒法在一般展覽中呈現的能力,是一種對不同環境作出即興反應的能力——她的幾個在國外參加藝術家駐留計劃的作品都能體現一種新鮮、敏銳的直覺反應,也許她需要在現存的展覽形式外了,再發展一套對應情景(context) 的藝術方法,至使她所感性更能有效地呈現。 

陌生人 

兩岸四地的根爲中華文化,因著不同的歷史因由,各自發展了自己步向未來的軌道;藝術作為文化的重要內容,建立了文化軌跡的同時亦以「越軌」的方式鋪向未來,這個展覽實驗了策展人以「摸錯」的方式來挑選異地的藝術家,實踐了不同地區的策展人對異地文化的觀察和想像。其中想像與現實間的落差離不開「文化標籤」,以自身權力爲異地作出概括而簡易的判斷;有趣的是,被選定來論述某種文化特色的是未來的一代、善變的一代;在全球化的影響下,兩岸四地的差異究竟有多大?所屬的文化軌跡對新一代有多重要? 

章清、陸揚、郭棚和胡筱瀟四位代表了近期我對大陸年青一代藝術家的觀察與想像。章清對社會的関注一方面切合了往時大陸市民對社會監控的反應,又符合當前國際流行的對社會関注的藝術趨勢,在本土性和國際性間取得很好的平衡。陸揚可以盡情地在流行文化和邊沿知識中探險,一往無前地製造這代電玩達人的影像和聲音,充份體現了幾乎無國界的青春熱情。郭棚多少反眏了部份年青人對當代資本主義的不適感,重拾人與物的心靈匯通,以小博大、以靜勝動。胡筱瀟則沿襲藝術爲自身成長歴史的重構,或更進一步的以個人經驗和陌生環境的碰觸,産生微妙的互感表述。 
由於接觸面及條件所限,我發覺我的選擇不免在非常有限的範圍內取樣,而偏重我心目中於預設了的年青一代藝術家的形象;在與他交流的過程中,我常嚐試比較同代,但異地藝術家的異同,結果發現大家在形式和技術層面的操作方法上相距不遠,但對主題的把握和價值判斷則很有距離,不免和先前的想法和期望不一致…… 
似乎世界資訊流通的速度和廣泛性已收窄了地區間的文化差異,但永遠都有令人訝異的時刻。 
  
英語中有一說法叫﹕「哈囉!陌生人!」(Hello! Stranger!),看似是呼喚陌生人,其實是和熟人打招呼的調侃語。雖然四地再遠的距離也不超過八百公里,但頗能切合我對四地的,似乎熟悉但實在陌生的感受;對於新生代來說,卻是一種面帶微笑的歡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