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土到游离 ——海外华人女性艺术工作的视角转变

长期生活在加拿大和奥地利的华裔女性艺术家李韵霆在“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何香凝美术馆)的采访中曾谈到,她观察到在她这一代的海外华人中,“中国经验”出现了细微的差异。汉语、唐人街等等这样的传统民族情感,不再作为一种主要的认同对象。族群的迭代、地理环境的交织以及新的媒介语言,使得她们在身份认知上的聚焦点趋向离散和流动的态势。

这是一个复杂且有趣的现象。

首先,并不能因此而说她们就放弃了在中外文化的沟壑中寻找桥梁。在更广泛的视野中,关于中文、中国饮食、唐人街、故土、母亲、家庭这样的思考,仍然是许多海外华人女性艺术作品中的主题。同样生活在加拿大的华裔建筑师张亦飞,就以多伦多唐人街过去的东门牌坊为研究对象,通过建筑建模和游戏技术对其进行造景式还原,来探讨华人建筑遗产和华人社区记忆的关联;另一位生活在英国的华裔艺术家毛羽丽记录了自己在青年时期独特的汉字学习方法,这些汉字出现在她所工作的家庭外卖店的中餐菜单上,以一种悖理正规语言系统的方式建构了她的家乡认知。这些移民生活的经历、家族与民族的集体记忆,甚至是一些乡愁,是海外华人女性工作中既剥离不开又使其迥异与本土艺术家的闪光之处。并且,客走异乡的她们,还时常担任着一个跨文化的观察者身份,她们会反复审视交织在自己身上的不同文化经验,有时会尝试为它们寻找一条融合的道路,有时又会为她们所属的海外华人女性这一少数族群发声。在美籍华裔艺术家刘北立的创作中,有大量的手工缝纫,这些针线似乎缝织东西文化,弥合、牵引、共存是其中的关键词;另一位美籍华裔艺术家郭钰铃则从关注中餐的个人作品到保护女性的组织行动,致力于使亚裔女性以及她们的创造力获得关注与共享。

但同时,转变也确实发生着。在英籍华裔艺术家关庄、加拿大籍华裔艺术家靳华、美籍华裔艺术家王凝慧、旅居德国的艺术家刘多妮等人的作品中,上文的中国元素是隐身的,如果不仔细阅读简历中的介绍,观看者无法直接获悉她们的华人身份。关庄的作品《人类世场景》是考古挖掘现场的一个侧面,地层中被遗弃的人造物垃圾,似乎是在书写文明历史的另一版本;王凝慧的作品《无题》系列围绕一句箴言对自然和宇宙展开了诗意化的想象,极简气质的雕塑与凝固的物质瞬间,为它们增添了阐释上的多种可能性;在刘多妮的行为作品《Opps!》系列中,来自各国的艺术家、音乐家、舞蹈家,在她的组织下走上街道、走进社区,没有中心,没有目的地,只有不断加入队伍的人群。哪怕是同样关注移民这一主题,靳华的摄影作品《Dundee》中的镜头对准的却不是在加拿大的华人,而是19世纪迁徙到此的苏格兰人,她以移民者的身份观看另一个移民群体,通过一个族群地域在二百年间的繁荣与衰落,来思考人类本身作为一个迁徙式的大族群如何在迁移中缔造或是消解他们的土地与历史。

我们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来解释这种转变。从族群身份上来说,相较拥有更多中国记忆的一代移民,她们有的是二代、甚至是三代移民,迭代增加了族群的多样性,她们要面对和处理更复杂的民族认同与民族记忆。以关庄为例,她有华裔、苏格兰裔、毛里求斯籍、英国籍的多重身份,这让她的兴趣点落在跨民族之间的共同语境,她的作品也因此呈现出一种普世的样貌,或者也可以说,她关心的是在不同环境中的旅程,而不是出发点。

从女性权力的角度来说,在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女性平等平权的一轮轮浪潮之后,寻找艺术史中的女性、为失声的女性发声、彰显女性特有的创作方式这样的口号也逐渐成为历史。当下的新女性艺术家,有的正使用一种新的方式来行使平等的权力,她们不特别强调性别对立和性别特质,转而以一种去性别的方式来介入或宏大或微小的实践。因此,这类作品也呈现出一种去女性的样貌,比如王凝慧的雕塑或是旅居美国的华裔艺术家王美佳的实验影像,她们首先关心的是材料、是视听语言,而不是作为女性艺术家的性别身份。确实,又有哪个男艺术家会在创作时先考虑自己是个男性呢?当然,这并不表示她们由此放弃了女性身份,性别仍然是创作的源泉之一,王凝慧也曾谈到基于女性延续生命的角度,她构思过一个通过婴儿出生来生产出宇宙新意识的科幻影片。只是,性别不再是直接和首选。

事实上,对性别标签的“去”产生了一系列连锁反映,甚至这样一种游离的华人身份也在其中。在全球化和数字化的新世界里,作为世界共同体参与者的新身份逐渐消解着由血统、种族构建的传统社群,理解过去和创造未来的老办法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也不断失效,许多艺术家,尤其是海外复合身份的艺术家正在积极找寻一些新的办法,来作为替代。沈采切入了一个“后人类”的视角,屏幕里的世界为她们提供了消弭现实的代码身份;李韵霆提出了关于“第二语言”的设想,一个所有人可以从中获得归属和理解的语言。这些基于她们在海外生存时所面临的跨文化交流、模糊的个人认同、革新的虚拟技术等等的新问题展开,最终以一种流动和未知作为解答。

到这里,开篇的问题似乎得到了一些回应。不过仍要注意的是,“中国经验”并不能作为唯一的因素来区分海外华人女性艺术创作的类型。由于所处生存环境的多样与多变,她们的工作也是多面向的,故土、性别、新的身份认同这些元素,常常以一种交织的方式糅合在她们的创作中。以中餐烹饪食谱作为创作材料的郭钰铃,同样关注饮食作为一种跨民族沟通语言的所指;以抽象视觉元素和潜意识为处理对象的王美佳,实则也大量的使用了中国水墨元素来回应她的华人身份。对她们来说,转变也许是存在的,但同样也是并存的。

 

原文发表于《中国文化报》2022年3月6日期